第一章
1
柳叶叶运气好,工位面对着窗户,每天都可以偷闲朝外看几眼,一抬眼皮就能看,主管也注意不到,她还一次都没被抓住过呢,这让她好开心。
其实外面有什么?没有海,也没有像样的商厦,但外面有天,有时候还有白云,这边的白云和老家的不一样,是那种昏昏沌沌结不成团的白云,烂棉絮一样稀稀拉拉。有时候她还能看到低低盘旋的大飞机,发出隆隆的震响。在晚间,还能看清飞机上一排排的窗户,和尾巴上一闪一闪的星光,提醒她别忘了如今自己也住在大城市里,离现代化很近很近。有一回大家在拉话最想做的一件事,有人想吃一碗米粉榨肉,有人想美美地睡两天,当时她脱口就说想坐一回飞机。她们都笑她不着调,癞蛤蟆要舔天鹅脚背呢,可她自己觉得飞机并不遥远,天天都在身边,就在半腰间,好像一步就能骑上去。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那天的台风就是这样被她看到的。在窗子里看,像一个红毛鬼。从前她以为台风就是从台湾刮来的风,特别特别大的风,其实不是。台风是有颜色的,起初是黄色,明黄,接着整个天都红了,是那种红砖一样的混浊的红,透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明亮。但很快就黑下来,黑得怕人,大中午的马路对面的楼房忽然就不见了。再紧跟着,是雨。雨是横着扫过来的,直接扫在她脸上。开头还带着点温热,有点臭,是一股子臭鸡蛋味。风向是旋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雨就像淋喷头打摆子一样的调皮。但转眼就变了,变成了海浪一样扑进窗里,于是一片尖叫,工房里一下子全都是水。天也一下就黑了,屋里是开着灯的,所以显得更黑。把窗子关了,才看清楚那个雨是横着扑过来,砸在窗玻璃上轰轰地响,吓死人。
这场台风憋得太久,收音机天天说来,就是不来。空气臭得很,到处是汗酸味,粘乎乎的。大家都等着刮台风,说是台风一刮,衣就干了。每天宿舍里都有人说没衣服穿,所有的衣服都挂在走廊上,永远干不了,而走廊的墙壁上也是成串的水珠。大家只好都穿潮衣服上工,在身上一点一点焐干,又一点一点汗透。毛妹说她的手都能挤出水来了。毛妹碰巧这两天来了老朋友,她又舍不得用卫生巾,不知从那里拣来的破汗衫,洗洗晾晾就那么垫在下面。大家都说要坐下病的,她不信,笑笑还是垫着。现在台风终于来了,可以松口气了。好像憋了很久才突然透出这么一口气。
然而台风就像是一个暗示,一道命令,不知道是哪个喊了一声,不干了!然后大家都停了下来,在这之前谁也不曾商量过,但现在有人说不干了大家就都不想干了。这很奇怪,就像是等了很多天刮风下雨,一直不来,但说来也就来了,谁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不干了的意思就是罢工了,就是跟老板、管工叫板了,造反了。从前听到这个话新鲜的很,是别个公司里发生过的,怎么斗怎么闹最后输得又是怎么惨,讲故事一样。现在轮到自己也不干了,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也不觉得什么,说不干就不干了。有个人把一个大扳手高高地抛起来,掉在传送带壳子上咚地一响,还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就是这么简单。
管工急得直蹦,问是哪个喊的不干了,哪个不干就炒掉哪个,但没人理他。管工只好去抓拉长,拉长们自己去做也做不过来,一条拉停了,60几条拉全部都停。只有传送带还嗤嗤地走,线路板越积越多,像一条漂满树叶的小河,最后终于卡死在那里。有两个男的还想去砸打卡机,那个打卡机每天都会把时间记错。不知哪个说,砸它有个屁用,都是故意错的,这才不砸了。于是大家都跑到窗子跟前去看台风。
台风的身子到这时才真正露出来,咆哮着翻滚着,把天和地搅成一团,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海浪,从楼顶直接倒下来。马路上所有的车都趴着不敢动,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废纸箱和垃圾桶在天上飞,公司对面的一个巨大广告牌,眼睁睁地就散了,飞了,一点声息都没有。有的楼房窗户没有关好,整扇窗子就被拽下来,到处能听见玻璃的碎裂声,紧跟着是电闪雷鸣。就像是有一个巨大的疯子一步一步逼过来,手上拎着一根大鞭子,稍不如意就给你一鞭子,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嘿嘿地狞笑。
这情形,看得人热血沸腾,好开心,好过瘾。
其实早几天,就有一个消息在传,说是下一批工人又要来了,有200多,是广西来的。消息是他们湖南佬打听来的,他们是上一批的,比柳叶叶他们早三个月,眼看试用期就要满了。也就是说,公司要把湖南佬炒掉200多才能腾出工位。湖南佬来的早,已经亲眼看到过前面几批人是怎么走的。他们不想走。好容易熬到试用期快满了,凭什么要他们走?
这样的流水线工人,新手一两天就能上岗,公司有60几条拉,2000多人换上200个新手根本影响不了什么。试用期只发200块生活费,正式工700元工资,这笔账傻子都能算过来。再说十个人的工作量只安排七个工位,做不了就加班,公司只要付一点加班费就可以永远用新工人。新工人如果当不上拉长,就只有被炒,公司永远只付生活费。
另一条消息是,公司又接到一个大单,要做两个月。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消息,这从每天的加班时间就能知道。以前加班加到八点,现在要加到十点。加一次班能多得五元钱,有人就骂,说老子一天当两天活,才多吃两包方便面,真不划算。不过也有人喜欢加班,因为加班给的是现钱。比方毛妹,她就能把五元钱省下来,她说出来就是苦的,怕苦就不要出来,人家有活给你做,应该高兴才对。但柳叶叶就是高兴不起来,她两条腿都做肿了。她还算好的,毛妹脚背上一摁一个坑。
听他们说,以前每到一批工人被炒,总是有人哭有人闹,但闹也闹不出名堂,因为合同写的清清楚楚,试用期六个月。试用期满不合格的就是要炒,这是公司的规定,你自己能力不够你怪哪个?所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离开,不愿意走的顶多在公司大门外赖两天。大门有保安守着,你想进又进不来,你想说理又没有人听,最后还是一个走。
但这一次就不同了,这一次的湖南佬很抱团,他们得到的消息早,抓的机会也好,就在新人要来不来的时候,就在公司刚刚接到大单的时候。还有,就是这场台风帮忙助威的时候。
柳叶叶坐在二楼的落地窗前,那个人事部姓马的经理,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刚刚撑开的一把花伞,转眼就像蒲公英絮毛一样翻转飘散,变成了一把枯枝。姓马的疯子一样冲进门庭,大概开头还想找地方搁伞,转了几圈之后才醒过神来,才把那把铁丝扔了出去。从写字楼到厂房不过二三十米,就已经把姓马的变成一只汤锅里爬起来的鸡。她还看见姓马的冲着保安大喊大叫,那个讨好他的保安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只能把笑脸硬硬地夹住,退回去重新拴上大门。他不放人出去,其实也没有人想出去。马经理冲进工房,嘴巴里不干不净地学广东话骂人,丢!丢!
这一切,全都被她坐在铁梯上看得清清楚楚。
马经理和几个管工商量一下以后宣布说,好好好,刚才是谁叫的我们也不追究了,就算是大家刚到南方来没见过台风,受了惊吓,公司买单了。但是下不为例,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要赔偿损失了。你们知道停机一分钟公司要损失多少钱吗?吓死你!
没人答话,也没人动。
马经理说,怎么啦,听不懂我的话吗?
还是没人答话,没人动。
马经理就去骂拉长,要他们把自己的人找回去,同时还点名叫了几个人。人群这才动起来,但也只是柳叶叶这批新来的最听话。毛妹还去招呼了几个人,可他们人少,坐在工位上孤单得很。就是坐下了身子不动也还是没用。就是身子动了,60几条拉也还动不起来。空气变得焦躁,好像随时都要爆炸,柳叶叶觉得刚刚凉爽的身体又透不过气来了,浑身都在发抖。
马经理这才着急了,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想这些有什么用?公司是有规定的,跟你们大家都签过合同的,签字画押,不是假的吧?人才流动,末位淘汰,这是政府定的章程。有意见你们跟政府去提。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打工一族。表现不好也要被辞退的,当然表现好了可以继续干嘛。公司欢迎大家留下来,大家都是出来打工挣钱的,谁跟钱有仇?你?你?你们不要叫我难做好不好?
有人在后面忽然嘀咕一声,放屁。这下就像真的放了一个响屁一样,工房里一下笑翻了天,大家前仰后合笑到肚子疼。
马经理火了,跳着脚叫保安,让他喊队长来,把全队都集合来。但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渺小,而且很快就淹没在大家的起哄里。人们叫着嚷着一起往外冲,马经理立刻被挤到墙脚,想找都找不着了。混乱中,有几条拉的日光灯管被敲碎了,还有那个会吃时间的打卡机,也不知是谁,把一块线路板塞进机孔,吐出来整整一团乱麻。
这老天爷也怪气,刚才还昏天黑地雷霆震怒呢,转眼就艳阳高照了,只有污水在马路上潺潺地流,证明刚才确实刮过台风下过雨。大家跑啊跳啊欢呼啊,快活得很,好像自己给自己放假了,谁都管不着了。其实人人心里也都清楚,大雨还在后头,该来的还是要来,哪个都挡不住。尽管哪个也不晓得后头有什么,反正横竖一条蛇皮袋闯天下,打工仔一个。有个湖南佬牛皮烘烘说,大不了老子炒他鱿鱼,怕什么怕?
可柳叶叶心里还是有点虚。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早收工,不是主管宣布收工的,是自己宣布的。平常天天盼着能歇一天,能到街上去逛一逛,可是真的歇下来了,又觉得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办了。她在人群中张望,想找个熟人,她心里慌得很,空得很,想找个人拉拉话,可忽然间就觉得每一张脸都是生面孔,谁也不认识谁。而且,别人好像也在张望,也在找人,她们就这样拥挤着往前走。
忽然,人群又跑起来了,风又来了,噼噼啪啪的雨点又砸下来了,于是她也莫名其妙跟着跑起来。
2
这股生成于印度洋的热带气旋,取了个奇怪的名字,叫塔娜,据说是一个专司小坏的漂亮女神。该女神在印尼群岛还很苗条瘦弱,几乎没有什么破坏力。可是越过海南岛到了珠江口一带就突然强壮起来,中心风速达到了十五级。等到香港电视里出现红色风球的时候,深圳人还有点生怕它拐弯不来造访的意思。深圳人被低气压压迫了太久,压得透不出气来,太希望来一个自由女神解放一下,哪怕恶作剧也很好玩,深圳人太缺好玩的东西了。另外,深圳缺水呀,大大小小的水库都见底了干涸了龟裂了。几年前还有清水环绕的小镇,如今全都站满了钢筋水泥,它们都要喝水。如今河道里已经搭起了一排排铁皮房,洗头妹就站在河底拉客,来呀,来玩,来洗头。可是水呢?水早就断了源头,没了来由,都钻到塑料管子里去了。所以塔娜要登陆了,简直就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盛世的节目,大家都要高举双手欢迎,谁也不去深想,这位女神的笑容还含有几分恶毒。结果特意去海边迎接塔娜的人士转眼就消失了几个,删除了几个,归零了几个。在市区,首先是一些脚手架挪了位,像圈羊的栅栏改换牧场一样。然后是广告牌五马分尸,那些高贵的香唇和肉身,只能无力地垂挂在路灯架上招摇,那些诱人的丰乳和肥臀,全都躺在人行道上任人践踏。深圳河暴涨,把积攒多时的垃圾一股脑推向香港,腐臭涌上马路,扑向洼地的楼房。在最繁华的罗湖,一帮烂仔早就把大方桌翻过来等在路边,等在涵洞两侧,为急于回家的女士提供舟船服务。他们吆喝着,跳楼价啊,平到死啊,十门(块)一位啊……
这些也就罢了,可刮台风居然刮出一场罢工出来,你想得出吧?宝岛电子股份有限公司的铜牌牌不大,挂在墙上也不起眼,可在幸福村却也算是一家主力外资企业,它的一举一动自然非同凡响。所以文念祖一听说宝岛电子出事了,连夜就往回赶。傻瓜都想得出,幸福村有上百家企业,一旦打工仔们互相通气,连锁反应起来,局面就不可收拾了。现在是稳定压倒一切,只要不出事情,你闷声大发财好了,有钱大把赚好了,什么都好说,这话是市领导亲口对他讲的。但出了事情呢,领导没有讲。他明白,那就什么都不好说了。至于什么叫事情,什么不叫事情,大家心知肚明。
另外这次事情来的有点邪,他总觉得不合常规。要在以前,他也不会在意,一两个工厂罢工,太家常便饭了,但这次确实有点邪。好像真是电视里讲的,是这个塔娜在捣鬼?罢工的规律其实跟种庄稼差不多,春耕秋收,是有节气讲究的。一般是春季招工,夏季跳槽,到了秋冬,过年关了才会出点乱子。这才七月份,刚过端午,搞乜鬼呀搞?
所以下面一反映上来,他就脱口问,乜意思啊?答说是不清楚。要在从前,文念祖早就把丢你老母丢出去了,养这些马仔有什么用啊?可如今他也是穿西装打领带的人,是幸福村几十万人口的父母官,是幸福开发总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他就不好随便丢了。另外身边还有一个不能随便丢的人,刚刚唱过祝你生日快乐,电话就来了,道歉还来不及。
不许骂人确实很麻烦,可是大家都说很必要,那就只好忍着。有个香港命相大师给他看过,他有一张俊朗的国字脸,主富贵的,但忌怒。发怒的时候国字容易扭曲,两条卧蚕眉会纠缠在一起,两个鼻孔难免仰天长啸,一张阔嘴更容易直贯耳底,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脸上山河犹在,国运却破败了。所以保持适度微笑,就是保证命长运久,戒怒成了他人生的第一等重要的大事。其实他还有什么大事?他所有的大事都在四十岁以前完成了,现在的大事就是少发火,经常告诫自己深呼吸,深呼吸,把眉头很深刻地收拢上去,轻轻哼一声,搞——错!
客家人大都性情温和,不像北佬那样脾气暴躁气焰嚣张。客家人既然是客,就不能像在自己家里那样随便,事事要谨慎克制。比如瓜田不拾履李下不正冠,低头不失礼高声惹祸灾,遇事让三分和气能生财这些道理,做一个客家人从小就要懂得。姓文的自然要更加文静一些,遇见不平事,喊一声有没有搞——错,已经是最高抗议了,天大的火气被拖着长音的一声喊也就出得差不多了。事实上文念祖最大的长处就是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忍耐也就是特别能战斗,这是他屡战屡胜的法宝。车子到家,走进办公室,身上雨水还没擦干,他已经口述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通知幸福村所有的工厂全部加班。没有事也要加班,没班加就组织工人会餐,没有钱村里给,反正要给老子把人留住。哪个公司要把人放出来,就给老子滚蛋,不要讲我这个人太好讲话。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币解决嘛,要几钱,话我知。
第二件事是叫赵先生立刻跟他那个学生联系,问清楚有乜办法能让劳动局不插手。只要劳动局不插手,就不会闹到外头去。还有那些记者,怎么做你们都知道的啦。要几钱,话我知。
第三件事是,宝岛电子的陈太现在在哪里?不管她在哪,在纽约在东京都给我找出来,要她跟我通话。
布置完这些,他就进去冲凉。最近刚进了一套意大利的桑拿房,那种桑拿带按摩的东西据说还是很有效的。他没有什么毛病,只是肚腩不够争气,在最紧要的场合每每受到嘲弄,不爽。听说蒸一蒸按一按,对某个部位经常刺激一下,可以增强战斗力。他在日渐松弛的肚腩上摩挲,忽然就有了一丝恐慌,体会到生命的无可奈何。生命这个东西,没有办法,你斗不赢它,你不惜命,命就不惜你。客家人能在这一带生存繁衍,靠的是乜呀?就是惜命二字。
此地人信命,相信生死祸福富贵贫穷自有定数,对世事变迁看得很淡,都是这样的啦,没所谓啦,不太认真。家家都供着神龛,供着观音妈祖福禄寿三星和财神,有的还挂着基督耶稣的照片,有两个活钱就不忘买香。至于这些神佛都司管什么不去管他,只是一律拜过去,多磕头少惹祸总是没错啦,别人拜他总有道理的啦,也不太认真。他们真正认真的是性命。据说文氏宗祠的照壁上从前都有两个大字──惜命,是先人留下的遗训。惜命的意思很难讲,有点玄虚,也许是怕引起外人误解,后来才逐渐湮没。但它一直留在子孙的口碑上,此地人也都心领神会。惜命不是讲怕死,人总归要死的,死比活容易。惜命是先人对生存繁衍的一种看法。比方四时节气要有不同肉食配以各种药材进补,一个客家女煲不出几十种老火汤是进不了婆家门的,叫不知惜命。比方一个男人养不出儿子或女人不会生养也叫不惜命,因为命和性是连在一起的。但一个男人与太多女人保持关系也叫不惜命,因为命是有限的,用一点就少一点。惜命不惜命绝对不是个人小事,海边人丁稀少生存艰难,性和命都是家族大事。他们懂得没有性的命根本就不叫命。此地女人古来就有自梳和自靠的习俗,姑娘大了不愿嫁人可以自梳,搬出娘家自己单过;媳妇在丈夫之外另外靠一个,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海岛渔家多苦难而且多变数,早晨送丈夫出门晚上就成了寡妇的事常有,女人们就不能不多想几条路。男人也没什么好责备的,能活下来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所以此地人把性事看得很穿,一眼就洞穿了人生本相。是梳还是靠全凭女人一句话:中意不中意。所谓人性化管理是现代人编出来的,真正的人性化管理是大自然。
客家人从中原来,初时大都有一些骄傲的来历,不太接受这种风气。可是岁月磨人,入乡久了,难免随俗,只要他们不把靠来的女人带回家就行。靠来的女人总归是靠的,进不得祠堂的,不管你有没有元配。从前文姓是这一带的大姓,担着维护风化的道义。文氏家族能在这片汪洋野岛生息繁衍不是没有一点理由的。既然老文家已经默认客家人可以靠了,就是天大的让步了,万万不可以得寸进尺玷污祖宗的。总之惜命比天还大,绝对不是私人小事。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在祖宗面前终归有些理亏。
电话铃是一种格格格格的啄木鸟声,响了一气,他才去接。这也是一种贵人相,听讲大干部从来都这样的,不亲自接电话的,电话响着跟没有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不知他们在洗手间里会怎么样?赤身裸体的情况下没人帮忙也不接吗?这样一比,就比出自己的不足来,富他是足够富,贵还差得很远。
是宝岛电子的陈太,陈太说文总啊你在做乜呀?搵你也搵不到,想你也想不到,你总归要留一点点时间给我,我不要你许多,你的靓妹厉害我是晓得的。
他一下就笑到岔气,他说你这个人,你这张嘴!
陈太的名字叫陈徐钰仪,叫起来好麻烦,反正她老公姓陈,他就叫了陈太,后来也就叫开了。其实她不老,是个标准的靓女,无可挑剔。本来只要他愿意,他们也可以玩一玩的。但他犯不上在家门口风流,何况人家是个投资者,一个外商。只是因了这一层,这一步就跨不出去,对她多关照一些也就在里头了。他说,你那个破公司出毛病了,你知不知啊?你还一天到晚在外面疯,一下纽约一下东京,哪个天天来给你擦屁股啊?
陈太嗤嗤地说,我要你擦,就要你擦。你以为我想在外面疯吗?我现在看到飞机屁股都疼了,我接连五天都在吃飞机餐,你知不知啊?你以为啊?
文念祖说,好好好,回来我请你吃龙虾总可以吧?现在你要把公司给我摆摆平。
我要澳洲的。
好,就澳洲的。你究竟打算怎么样嘛?
陈太说,放心啦,罢工不就是谈条件吗?谈就是了,我又不是谈不拢的人。实在谈不拢,只好麻烦你请警察了。不过你们的政策多变,确实让人吃不消。
念祖大声说,哪个讲政策变了?保护投资环境从来就没有变。只是现在强调稳定,不希望搞出事情来。
陈太说,怎么没有变?前年庆丰公司罢工,老黄哼都没哼一声,警察直接就把人带走了。
文念祖噎了一下,说前年是前年,情况不一样嘛。你也不希望把事情做大,做大对你有乜好处吗?
陈太这才说,放心啦,我分分钟就过罗湖了。不过罗湖那边淹水哦,我雇人抱我过去你不要吃醋哦。
他也笑了说,他要敢乱摸,看我把他手剁下来。
等他穿好衣服,赵先生已经在办公室外间等着了。
赵先生是他请的一个大学教授,给他做顾问的,也叫助理。叫什么无所谓,反正质素高就是了,带出去有档次。如今场面上的胃口变了,带一两个美女还不够威水,显不出身价来,谈点什么话题还要有咬文嚼字的人站在旁边才行。
赵先生说,他已经和小何联系了,小何的意思是,只要不闹大,就没事情,区劳动局那边他负责搞掂就是了。
他点点头说,我现在顶怕监察大队的那帮人,又是摩托车,又是警笛,威得不得了,真有事情他们逃跑比哪个都快。可是想想又警惕起来,问,什么叫闹大啊?几大才叫个大?
赵先生说,从政策法规的角度说,现在《劳动法》的立法意图是很明显的,就是规定用人单位同打工者之间只存在单一的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是个劳动力的买卖关系。所有的法规条例都是以这个为准则的。
他的两条卧蚕眉又开始打架了,说,那又怎么样呢?以前不是这样的吗?
赵先生说,奥妙就在这里,从前宪法规定的工人阶级主体地位没有了,工人只是一个劳动力,他和用人单位是个愿买愿卖的关系,是个用和被用的关系。他不愿意可以走人,但不可以胡来,因为《劳动法》就是管理劳动的法,不是保护劳动的法。
念祖越听越糊涂,说,我是问你什么叫闹大?几大才叫大?
赵先生说不好意思,说其实我已经回答你了,从根本上说他们闹就是大,不闹就是不大。小何说的闹大,是指上街了,堵车了,破坏生产资料了,这就有《劳动法》管着他们,《治安条例》管着他们。他的意思是,即使劳动局插手,也不会怎么样。无非是吃一点喝一点,还能怎么样?
他这才点了点头,松了口气。跟这个赵先生讲话确实很累,但有的时候,他也能把事情说的知根知底,看到很远。这就像下棋,走一步要想三步,三步都想清楚了,心里也就踏实了。其实他有句话跟谁也没有说,跟陈太说没有用,跟赵先生说还早了点。这个话就是:区里要推荐他做省党代表了,进了那个圈子,他就又进一步了,他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出事情,任何事情都不要出,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不想看见。
他想,富是很容易办到的,贵却是要讲运气的。富豪他天天都能看见,可他们照样点头哈腰,跟狗一样,香港富豪阔佬他见的还少吗?他不想做那样的人。
3
柳叶叶认为,大家都恨着这个马经理是有道理的,她对毛妹说,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都恨他。毛妹说,还有一个不恨,就是想生吃了他。然后两个人都快活地笑了。
其实马经理是个坏种,这在女工中早就不是秘密了。大家看见姓马的就像老鼠见到猫,他在工房里一出现,个个都低下头,生怕被他注意到。可这个姓马的偏偏就喜欢挨着女工站,这时候十有八九要出错了,出错还不是自己倒霉?
其实不是怕他炒鱿鱼。来到深圳,大家都明白过来了,想找工遍地都好找,就是被炒了鱿鱼换一家老板就是了。从前人傻,真傻,傻得要死。恨姓马的,是因为这个人太恶,也是因为自己太傻。柳叶叶觉得,就是再过一百年,她也不会忘记那件事,那个求人家“开处”的阴冷的夜晚。
毛妹也说,他能在贵州这么干,肯定在湖南也这么干,肯定在广西也这么干,这个人!
叶叶说,不是人,是鬼!
山里人闭塞,不晓得外面的世界。从前也有听说进城打工的事,也晓得娃儿迟早是个走的道理。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圪拉里寻不到出路,这个都懂。也听说过别个乡年轻人进城就发达的传说,男的当老板了,女的嫁大款了,寄钱回来做屋了,都有。当然也有受伤的病死的,女娃儿当婊子的,但那个毕竟是少数。好在那些故事都是人传人,哪个亲眼见到过?当不得真。所以有消息传来说,县上要组织200人下深圳打工,村里头都轰起来了,都说是政府组织的,不比那些跑单帮的。当然最起劲的就是她们五个女娃儿。一个女娃儿,高中念完也就意味着青春过完,接下来她的全部任务就是等着嫁人。把自己嫁出去,然后就生娃儿操持家务,拿到毕业证,就等到打结婚证,像所有山里的女人一样。走出学校门,心思就化成了水,一路漏下去,越漏越空。从前念的那些书,也都一页一页飞出去,到家只剩一个空壳壳。柳叶叶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眼就看能到头,三十岁做什么。五十岁做什么,八十岁又在做什么,全都晓得,一眼就把一辈子都看穿了。她真是不想这样。桃花她们几个,也都差不多,只是她们不愿意说,越说越没意思。
但很快,村长老爹就回来说,没得指标。老爹说,没得指标我有啥子办法?乡长都没办法我有啥子办法?他把两手一摊,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那别个乡怎么弄到指标的?他们能请客送礼我们就不能?还是老爹你不帮忙我们!老爹说,我腿都跑劈了舌头都磨短了,还讲我不帮忙。
叶叶问,我们几个打伙拚,凑一份大礼,现在送晚不晚?
老爹就冷笑,说你们有几多钱能凑一份大礼?你们有那么多钱还想往外头跑做啥子?再一说,现在外头人眼光都变了,吃的喝的玩的你想都想不出来,你送啥子礼才能撬得动他?省省吧。
叶叶说,我就不相信。
老爹说,讲了你们也不信,为这个事乡长都跑了好几趟。乡长也希望多输出几个劳动力,拉动经济嘛,他不想啊,他也想。别个乡有他没有,不好看嘛,多送走几个人他脸上也有光嘛。问题是人家工作做得好,做得早做得细,该打点的早打点了,现在迟了。针都插不进,水都泼不进!等下一批吧。
可是下一批是哪一批?老爹不晓得,乡长也未必晓得。棋盘乡是他们县最偏远的县,娘娘不亲舅舅不爱,凡事都比别人吃亏一点,比别人慢了一拍。但出外打工能挣上钱,能买衣,能盖房,早就不是秘密了。她亲眼看见过的,那些出外做工的女娃过年回家,大包小包,手镯耳环,还有脚上的高跟皮鞋,一瘸一拐在山道上扭,扭得可小心可好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再说,她等得起,毛妹她们已经等不起了。
相比而言,她的家境还算好一点,还能把高中念完。爸爸妈妈都还健在,日子还过得去。过得去也就是吃一碗饱饭。而毛妹,早就没了这些想头,心底里最大的念想也不过就是希望嫁得好一点。就是这一点,也都绝望得很。
毛妹是她表舅家的娃,算是表姐姐,只比她大一岁,已经是家里的半边天,只念到初中一年级就念不下去了。舅舅得的是一种怪病,山里叫缩骨症,浑身骨头疼,上不动山也做不动田,人却一天天矮下去。吃药的钱全靠她们母女两个上山抠出来。她下面还有弟妹,弟妹还要上学,一切的一切都决定了毛妹必须嫁人,必须换回一点彩礼钱。讲亲的是外县的一户人家,家里有台小四轮,看样子家境过得去,只是那个人有猪头疯,相亲的那天就满地打滚,嘴巴里白沫像发酵的醪糟一样往外冒,吓得毛妹当场腿一软就瘫下地了,哭得人都小了一圈。
转机是二一天出现的。村长老爹匆匆忙忙从乡里赶回来,叫柳叶叶把几个想招工的女娃儿通知起来开个会,说有重要的事要讲。问他是什么事,又支支吾吾不肯讲,好像是不能对她一个人讲,也不能对她们的家里人讲,只能到开会的时候讲。等到她把毛妹、桃花、小青、香香找齐,又抓抓脑壳不愿讲了。后来被逼不过,就领着她们到村外头去讲。
到了沙河边那一排老柳树底下,老爹站住了,猛地一转身,把她们一个一个看了一遍,说有个事你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烂在肚里头,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只当没有听见过。做不做得到?
见他讲得那样严重,大家都讲能做到。
老爹就说了,要送几个女娃儿去“开处”,事情才能好办。说现在上头来的人胃口都变了,哪样希罕就玩哪样,你请他吃点喝点送点礼,他眼角角都进不去,非要来邪的。
开头她们还不懂,后来想想也就懂了。懂了也就心里突突乱跳一气,而后哪个也没敢吭一声。不是害羞,是害怕。
你们自己考虑吧,想好了就招呼我一声,老爹说,想招工只有这个法子了。而后就背个手回村里去,一边走还一边念,世道变了,真个是变了。
她们几个还有什么话说呢?什么话也没有了。山里的娃儿不晓得转弯,不晓得啥子叫代价。说过的话是泼出的水,横竖都是你们自己闹出来的。哪个喊你们要死要活想进城呢?哪个喊你们一条小路奔到黒,不撞南墙不回头呢?现在晓得厉害了吧?进城那么便宜!而后,不知是哪个开了头,就抽抽哒哒哭起来了,哭得昏天黑地大树摇,枯干的老树黄叶噼里啪啦往下掉。哭痛快了,毛袜突然跳起来,说你们不去我去,不就是“开处”吗? 喊他开,我就当他是个猪头疯!喊他开过了烂鸡鸡!她一边哭一边叫,然后自己又笑起来,泪水蛋蛋把她的窄巴脸腌得通红,一下子就撑圆了。
再一想,也是。一个女娃儿迟早都免不了开一次,给哪个开不是开?只要旁人不晓得,晓得了也咬紧牙关不认帐,又有啥子要紧?五只小手摞到起,干就干到底,要死脸朝上,不死翻过来!哪个打退堂鼓出卖别个,哪个是狗娘生!
后来,她们就真的去了,去“开处”。
晚黑是乡里的小四轮接走的,二一天从县城走回来。从县城到柳树桠,三十里,她们整整走了一天。那天风也特别冷,迎面刀子一样割。一天走下来,好像老了三十岁。回到家,连洗把脸的力都没有了。叶叶妈过来骂,疯,那么大的女娃儿一点正相没得,就知道个疯!她说没到哪里疯,就是在山头上坐坐。她妈说,坐坐饭都不晓得吃啊?她说不饿,真的不饿。
她妈才讲出来:村长老爹来过几趟了,问什么事又讲没得事,怪气!
她打了个格愣,又打了个格愣,拔脚就往老爹家跑。到了老爹家,她们几个也都跑来了。一个个脸色都变了,心里突突乱跳。老爹反倒把脸阴着,半天才说,来电话了,喊你们去检查身体。
她们跳啊叫啊,闹了半天。
老爹一点表情都没有,临到送出来,突然一口气叹出来说,造孽哦。
柳叶叶安慰他,做这么大好事,感谢你还来不及,叹什么气呀?老爹你要我们怎么谢你?
老爹就脸色一惨,说这都是折阳寿的事哦,还谢!我恐怕没几天活头了,等到你们回家过年,到我坟头上烧一刀草纸就心满意足!
这件事过去几个月了,到现在柳叶叶心里还像堵着一块生铁,一想到就冷。什么叫指标?到了深圳才晓得。什么叫恶?见到姓马的才晓得。
在柳叶叶的脑壳里,炒鱿鱼没啥子了不起,六个月试用期也没啥了不起,那都是摆在桌面上的圈套。上当是你自己愿意上当,吃亏也是自己愿意吃亏。可利用山里人的无知,吃过人还不吐卡,还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那才叫恶!
4
马明阳觉得自己憋屈得很。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九分九,十分他不敢说。自从进了宝岛电子,他就没有一天不在思考,效益,效益,全都是效益。一个职业经理人能把公司利益和个人前途捆绑在一起的很多,可像他这样敬业的,同时长着一双兔子的耳朵猫的眼睛和狗的鼻子的,确实不多。深圳有很多专门研究政策空间的公司,也有不少专打政策法规擦边球的英雄,用足用活政策,是这座城市的招牌。在这里,哪家公司是以社会平均速度在发展,哪家公司就是低能,谁要是用自有资金做生意谁就是白痴,圈子里都不带他玩。现如今谁还愿意交一个老实巴交的朋友?累不累?他相信一个有活力的公司并不在于它有多少资本掌握多少技术,而在于多大程度上能容忍像他这样具有原创力想象力的实干家。
可是经理会上,陈太还是动怒了。陈太是个轻易不发脾气的女人,总是轻声细语,一口一声拜托啦,求求你啊,小心啊。她是一件易碎品珍藏品,平时动静大一点就要及时补妆的那种,很麻烦。有时候陈太还会撒娇,我是个女人,干吗我要想那么多?这个话用哭腔说出来,效果奇佳,没有人不卖力的。她的理论是,公司靠大家,利润是大家一道做出来的,公司的利益就是大家的利益,除非你不爱钱。我是个女人,我是非常非常喜欢钱的哦。
但陈太这次是真的动怒了,居然骂他是猪脑子。有这么处理问题的吗?猪脑子都不会这样想!
他知道眼下这1000万订单的重要性。要是以前,陈太也不会这么紧张,顶多不做就是了。她反而会安慰大家,湿湿水啦,啊呀不就是1000万嘛,下次再来过!而这次的订单是红宝石集团的试水单,它意味着今后若干年内宝岛电子的发展规模,甚至是在国际市场的生存,岂能小视。所以从接单,设计,开模,出样板,签合约,每一个环节都是陈太亲力亲为。然而谁都没料到会在劳资关系上出问题,别人没想到,他当然更不会想到。凭良心,他马明阳他鞍前马后跟着陈太打天下不是有目共睹的吗?他不是陈太最得力最放心的助手吗?
老板就是老板,你帮她赚了一个亿,她还说你少赚了另外那一块钱。资本的逻辑就是这样无情。
就是这个策划,到偏远地区集体招工,签订试用期合同,然后定期解聘,流水作业,能为公司创造多少效益?这是他研究了多少特区政策劳动法规的智力成果,至今依然是很多公司百思不得其解的法宝。宝岛电子能在这么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谁敢说没有他的智慧他的功劳?相信陈太也不敢。
当初他就是凭着这个进入宝岛的。在招聘会上,陈太问,你为什么想当人事主管,我们公司没有这个职务呀小弟弟?其实他是学统计学的,他说,我仔细研究过宝岛电子的材料,我认为贵公司的优势不多,唯有人事方面可以有点作为。
陈太好看的细眉蹙成一团,像是要从脑门上射出去,哦?
他说,现在深圳有很多电子元器件生产企业,都说是高科技产业,其实都是做贴牌生意的,没有核心技术叫什么高科技?扯淡。所以贵公司在技术上没有优势,这是其一。其二,贵公司虽然资金设备还可以,但是看不出在管理上有什么特点,你们和其他公司的区别在哪里?一样的接单一样的来料加工,所以在管理上你们也没有什么优势。这不是你们一家的问题,差不多中国企业都面临这个问题,请问优势在哪里?
当时陈太一下就跳起来了。陈太说,小弟弟,欢迎你到我们宝岛来,现在就可以谈谈你的要求。
他说,我的要求很简单,拿底薪,利润分成。
可是你要求做人事主管的呀,做销售可以分成,做人事怎么分呢?陈太的困惑就如同她那张脸,漂亮,单调,千篇一律。
他说很简单,我的方案可以计算出每一笔利润。
结果当天晚上他就接到了陈太的电话,陈太咯咯笑着,说你可以来试一试你的宝贝方案,本公司愿意为一切有创意的人提供舞台,不成功也不要紧。她说只是你不要触犯法律,我可不想在大陆坐牢,听说大陆监狱的卫生条件很差的哦。她说你很坦率,我喜欢坦率的人。她问你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最可爱?你喜欢谈钱,这很实在,不谈钱的人是不可靠的。
现在,陈太认为自己不可靠了吗?当然不是。是陈太太紧张了,压力太大,有点吃不消。她这种人,生活在她那个圈子里,对大陆的了解还很浮浅。当然,对中国可以说完全不懂。她怎么能懂中国人?她是那么娇贵,那么优雅,完全西洋化了。她甚至很少走进过工房,打工仔吼一嗓子吓都把她吓死了。
可工人不复工也确实棘手。陈太着急,他能不急吗?他已经布置下去,让工人推选代表来谈。两天过去了,一点动静没有。工人不傻,知道代表意味着什么,所以谁也不愿当代表。他们没有静坐,也没有游行,只是赖在宿舍里不出来,等着公司先出牌。
陈太问了好多遍,他们不会上街游行吧?他们不会去政府闹事吧?幼稚得很。任何一个农民都不会这样想。
他说这就好像拔河比赛,双方都在僵持,谁脚下有一点点松动谁就输掉了。所以,必须绷着。
现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利润在一点一点缩水,公司的底线正在一寸一寸地逼近。陈太紧张,他也紧张。但他很清楚,这帮工人也紧张着呢。已经有人出来四处打探消息了,他们也不希望拖下去,过激行为对谁都没好处。也许这本身就意味着转机,有句话怎么说的?胜利就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他发现公司里文员们的目光已经异样,早晨,马先生!马经理你好!从前她们是这样叫的吗?她们叫他马头,马头早晨!马头你好坏哟!她们也叫他阿阳,阿阳你好!哼哼阿阳!这帮小姐鬼着呢,她们是公司的晴雨表。从前,她们恨不得扑上来咬,她们会跟他发嗲,跟他谈发型,或者某个影星,或者缠着他出去宵夜,总之她们渴望引起他的关注。当然,他可不愿意和她们有什么瓜葛,他只认原装货。
现在,她们只是礼貌地,轻柔地,警惕地留心着他,保持着某种姿态,进可攻退可守,如此而已。其实她们对自己早就不满了,巴不得他出乖露丑立马翻船,全都是一帮骂葡萄酸的狐狸,大家心知肚明而已。凭什么大家都拿职务工资他马某人可以分成?他到底分了多少?可是她们从来不想想自己作过多少贡献,为公司创造多少利润。上这儿混大锅饭来了?这是座不相信眼泪的城市,是个效率大过生命的时代!
疑虑和焦躁,是一捆已经点燃的湿柴,燃烧缓慢却随时都有可能给你轰地来一下。这样熬到第三天的晚上,马明阳也有点绷不住了。他目光凶狠两腮通红,下巴上的红豆已经列成方队向额头进发。嗓子也有点嘶哑,老觉着有台破风扇在里头煽。助手小齐几回进来催,要不要定广西的机票,都被他顶回去。他一次一次地看电话机,看手机,他怀疑耳朵也出了问题。从下午开始,陈太已经不再来电催问了,他知道陈太正在抉择。而这样的抉择,将不再是去不去广西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回山西的问题。
马明阳是山西平遥人,一个让天下商人都肃然起敬的地方。可他自己家不行,爹是个地道的老杆,啥也不懂,就知道逼他念书,背债也要念书,好像书念出来了就一定能翻身。可爹是个好爹,自己一辈子克勤克俭不说,连娘得了胃癌也一直瞒着。他跟娘说,咱娃马快就要毕业了,毕业了就成国家人了,咱就有钱给你瞧病了。咱娃是学会计的,出来就是帐房先生!
这是件痛心疾首的事,那种痛是深入细胞核染色体的,是改变DNA的,而且是从每个毛孔里发散出来的。直到他毕业回家,他才把娘送去做了手术。娘拉着他的手还死活不愿上车,娘说娃,咱能省一个是一个,能把你供出来娘就知足很了,娘能合上眼了。当时那泪是喷出来的,比尿都呲得远。
他马明阳也是六尺高的汉子,能叫钱憋死了吗?他一跺脚就来到深圳,他对深圳说,给老子掏钱!
都知道深圳有钱,但深圳不会白给你掏钱,深圳还想掏你的钱,这个道理他原先不是很明白,但很快就清清朗朗了。他是奔女朋友来的,他原先以为床上那点哼哼唧唧就叫海誓山盟了,就能帮他立足了,结果证明傻逼是没有籍贯的。在北京叫傻逼,在深圳也叫傻逼。
开头还见过两次,后来连面也不露了,再后来连手机也换了,再再后来,他想起来就发笑。那女的给过他一张维萨卡,密码就是她的生日,是用两个手指夹着给他的,一个很优雅很精致的姿势,说是让他去沃尔玛家乐福给自己装备一下。最难的时候,他记起了这张卡,结果被告知卡里还剩十块钱。当时他就笑起来,把收银小姐脸都吓歪了。
钱,他太需要钱了,钱就是命,钱就是天,就是海枯石烂的最大现实。当然,他也不是劫匪,他那张脸连毛都没出齐,他掏钱是用脑子掏。他搞过推销,也卖过保险,他骗过人也受过骗,知道啥叫穷人。穷人就是那个被你玩了还给你磕头作揖的傻逼。
最惨的时候他也在荔枝公园里过过夜。但他跟穷人最大的区别是,他脑子不穷。即便在荔枝公园睡觉也能从树叶缝隙间找到星光,在星光里能发现真理。在深圳啥都贵,就是人不贵,啥都值钱就是人不值钱。啥叫人才?有用就叫人才,没用你就是狗屎,狗屎都不如。啥叫有用?能挣下钱就有用。而且就是眼下去挣,不是说将来去挣,深圳不相信眼泪也不认将来。这个发现让他兴奋了一夜,在朦朦胧胧中看到了金光四射的一条道。从前他不喜欢理论,甚至有点讨厌上理论课,可现在他太需要理论了。这个理论就是,你只有在最不值钱的东西上才能挣到钱。
他好像又回到乡间,回到那条荒凉的河沟。沟边有条老狗,他叫它老黄。老黄总是搭拉着舌头很兴奋地等着他回家。事实上老黄早就习惯了这片荒凉,实在难熬它就吼两嗓子安慰安慰自己。从前他也喜欢这种荒凉,喜欢在沟边趴着沉思的老黄。河沟里有水的时候也有蓝天,也有白云,有时还有一两只鸟在水面上飞,把老垂柳的影子摇乱乱的。这些乱乱的影子就是他少年时代很没有头绪的梦。现在,他的梦醒了,他的清静被打碎了,他好像看见老黄很不安很愤怒,这种情绪像开春的巴根草在老黄心里蔓延,拱出冻土,使它的眼神突然间庄严起来。
第二天他就做了一个试验。他找来一张破桌子,买来一块白布,写上××公司急聘,市场策划若干名,销售经理若干名,熟练技工若干名,年龄性别不限。他开的条件不低,都要大专以上毕业文凭,报名费却很低,才十元一位,比那些猎头公司便宜多了。他把桌子支在大街上,热情接待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才,不到天黑就挣了一百多块。
照这个速度一个月挣三千是闭上眼挣的,可他不想再干下去。他的目的不在这儿,他是要验证一个规律,寻找一条道路。一个统计学学士,知道定量分析对于定性的重要。当天晚上回到露天寝室的时候,他已经感受到数钱数到手酸的那种乐趣。他并没有把那些求职材料随手扔掉。他动了恻隐之心,当初自己不也这样么,掏钱求人家把材料收下,看着人家收了钱心里才踏实。他把那一摞材料码整齐了当褥子用,他想让那些求职者也踏实一些。他真是这么想的。
一个星期以后,他偶然在这堆材料中看到一张旧报纸,那报纸的大标题突然像子弹一样射进了他的眼眶里。他跳起来,抓着报纸浑身都在抖,那报纸上说,资本也是生产力,而且资本是比科学技术更厉害的生产力。这是啥意思?这不明摆着偷自己的专利吗?他辛辛苦苦发现了几个月,人家早就写成文章了,真理不在别处,真理就在你屁股底下压着!
接下来的日子,他就专跑劳动局。他买了几本小册子,劳动手册,深圳投资指南,特区法规汇编等等。然后,他就正式把自己推销给了宝岛电子。其实随便什么公司都一样,他卖的是点子,只要中等规模以上的企业都可以完成这个策划,陈太仅仅是买主之一,如此而已。关键是他发现了规律,发现了真理。而规律和真理,真他妈的伟大。
他是个真正聪明的人,他一眼就把深圳看穿了,为此他要永远感谢爹妈感谢荔枝公园感谢老黄。他也是个真正幸运的人,为此他也要感谢陈太,是陈太让他的理论变成了现实,让最不值钱的东西变成了大把的钞票。他更是一个有坚定信念的人,相信规律一旦形成,就不会在短时间内失效,怎么能因为一两次罢工就不相信规律呢?
他已经无数次向陈太保证,他能处理,真的能处理,希望陈太放心。他说有了消息会第一时间报告的,又说他的人已经安排下去了,他正在等待答复。其实他根本没有人可以安排,那些主管和拉长竟然没有一个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人。如果说失误,这可能是一条,他太专注于本质了,以至于忽视了本质兑现还需要一些辅助的小条件。那个保安队长比他还消息闭塞,竟然说工人除了打牌都在睡觉,这只猪。
这样到了晚上九点,马明阳只好亲自到员工宿舍里拜访了。他一间屋一间屋地走过去,对每一个人点头微笑,你好你好晚上好。他说他是来随便看看,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以前对大家关心不够,他还真的不知道大家对公司有这么大的意见。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女工们大多是坐在蚊帐里,他又不便走进去,只能敲敲门,在门口站一会儿。没有人接他的话,实在躲闪不开的女工只好点点头对他笑一下,然后泥鳅一样哧溜一声就逃开了。这样的尴尬一直持续到七楼,然后他再一层一层走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女工都这么胆小。
在男工那边好一些,还有人给他递烟卷,还跟他聊台风,聊碎尸案。说是沙井那边刮台风刮起一包尸体,有好几百斤重,全是一截一截的。后来他就有点急了,他站楼梯口喊,大家有什么要求可以大胆提出来,尽管提出来,怕什么怕?结果是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有两个小痞子互相打趣说,你怕什么怕?我怕了吗?你脸红什么?防冷涂的蜡。怎么又起疙瘩啦?我好怕哦,我好好怕哦,我就剩一屁股搭两胯子了,我怕你割我鸡巴下酒!
马明阳真想发火,真想把这帮垃圾收拾了。他想努力记住这两张脸,可他脑子现在确实有点乱。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理性的经济人,通常是不会这么乱的。他已经学会了很多,克制,忍耐,等待,微笑始终是他的第一选择。报纸上都说,微笑是深圳的表情。可这些表情也是有底线的分场合的,要看是对谁。对这些东西,这些最不值钱的东西,你还真他妈的白费。这样僵持到十点多,手机也响了,是陈太的,于是他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遛小跑冲下楼去。
陈太是给他解围还是作出了决定?陈太知道他这么晚还在舌战打工仔吗?他忽然没了主意,觉得自己好憋屈好憋屈,又努力定了定神,这才打开手机。
陈太还是那么优雅温柔,阿阳你在哪儿呢?快来吧,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这时已经夜里十一点了,他当然明白此时的朋友绝不是一般的朋友。现如今人们早就不把杀手叫杀手了,叫朋友。也许,这就是最致命的一个。
5
常来临到公司上班三个月没见着老板,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干什么。他的职务也很奇怪,书记。宝岛电子是一家外资企业,一个党员没有,要配书记干什么?他不明白,也不敢问。当然也不能问,他都在家待岗待两年了,现在给根骨头他就能扑上去。
从前他也是个书记,梅州一个县毛巾厂的书记。后来毛巾厂卖了,轻工局也撤了,他就在家待岗了。本来也有机会出去做的,他原本就是做企业出身,想做事也有的做的。但他在跟领导赌气,觉得领导不公,委屈,一委屈就是两年。再再后来,他眼睛都绿了,连生气的对象都没有了,岳母娘说出话来都毒汁四溅了,这才认识到人生苦短,生谁的气都等于跟自己过不去。你以为自己很重要,其实人家早就把你忘了。谁都不是你的敌人,敌人正是你自己。
被遗忘的感觉在这三个月里被再次放大了,见不着老板,天天坐冷板凳,就好像门后挂着的一块崭新的抹布,好看,但没有用。人家是个外资企业,是要成本核算的,总不能长期给你白白放粮,养条狗还要看家护院呢。他估摸老板的心思是,既然文先生开了口,就不能驳文先生的面子,等时间一长你自己不好意思了,自然会离开。可是这样一想他就成讨饭的了,让他很不服气。怎么说自己也是个有管理经验的人,也做过企业领导,怎么到你这儿就没有用武之地呢?这个苦恼又不好跟别人谈,只能一天一天同办公室的小姐们打哈哈。小姐们对他也算客气,见面就喊常先生早。也算不客气,想打听什么都是枉然,只能得到含义不明的微笑。他明白,这就叫打老板工,老板没发话,她们的笑容就不能有含义。
三个月下来,也不是没看到门道,只是猜不透。这家公司虽说规模不小,有两千多员工,管理却相当一般,设备利用率也低。唯一让他长见识的事,就是不停地招工和不停地辞工,她们天天都是在忙这个。报表,花名册,没完没了。后来才发现,公司是用试用期低酬薪的方法在降低成本。这个发现令他大跌眼镜,不合理不科学不说,本身也蕴含着极大风险。怎么可以这样呢?这就叫高科技企业?
是企业就要追逐利润,所有的经济活动其实就是四个字,低进高出,这点他没有异议。问题在于用什么样的手段实现低进高出?人也可以低进高出吗?
其实他也参加过一次招工的,而且让他“负责”。 当然这是人事部马经理的客套话,所有的事情都是马经理在一手操办。他的任务就是吃吃喝喝,风光风光。当然,他也有作用,就是他还顶着一块书记牌子演双簧,也许在那个偏远贫困的小城,书记还有点余威,还有点正经意思。
所以马经理才一口一声书记地叫,我们书记最正派了,最讲原则性了,我们平时都怕他!只是偶尔说漏嘴了才说我们老板如何如何。
那次是总经理办公室安排他出差,又给了三千块置装费,完全摸不着头脑,临到要上飞机了才认识了这个马明阳。自然,这一切也是无需解释的,毕竟他是以党的形象在“负责”这项工作,不能露出马脚来,自己拆自己的台。所以他跟着傻笑的时候,脸上的感觉很奇怪,抽搐得厉害,好像这张脸不是自己的,而是被人拉扯着的一块皱巴巴的台布,不管怎么使劲总是经纬错乱,到不了位。他发现这一代年轻人确实厉害,完全没有什么不自在,说什么鬼话都无所谓,说漏了也无所谓,不争论也不解释,直奔目的而去。因为说什么都不重要,目的才是一切。
这样的感觉确实很奇妙。更奇妙的还在后头。
起初看见城外桥头上有小学生列队欢迎,就已经觉得太过份了。等到了酒店门口被七八个小姐架起来,更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当时也不能说什么,只是不住地给马经理递眼色,示意他不合适。但马经理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连连说过瘾过瘾,真他妈的过瘾!反过来还劝他,入乡随俗嘛尊重领导嘛有什么不对?你是领导,你要把架子端起来。
一上桌更是不把他当外人了。他们吆喝着,今天都是哥们弟兄,谁都别他妈的装好人!
陪他们劳动局长姓高,是个白面书生,西装革履举止文雅慢条斯理,一再表示歉意,书记县长局长本来都是要来的,因为种种原因现在只能由他来代表了。但话说着说着,就变成黒社会老大了:各位领导,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说话就不客气了。工作上哪样搞你们说了算,酒席上哪样搞我说了算!你们上了席都是规定动作,必须听我的。回到房间才是自选动作,哪样搞都随便你!今天晚上男的不准说不行,女的不准说随便,听清楚了?你们要不给我面子别怪我不给你里子!
他刚问一句我要真不行怎么能说行呢?
他们就笑了,很狂放很淫荡的那种,说书记啊书记啊,你真幽默啊真幽默啊,你不至于吧?不是叫人抽干了吧?马经理还悄悄提醒他说,这种场合你越抵抗越显得虚伪,放开了搞,解开搞,怕什么怕!
这一切都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在家待岗这两年已经傻掉了,已经上不得台面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从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正派人,规规矩矩做事,老老实实做人,更没拍马屁赶潮流上竿子瞎掰,不然也不会在家待岗一“待”就是两年。
黄段子、荤切口,还有一个赛一个色情的手机短信,简直就是配种站的经验交流大会。在座的也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干部,也许平时脸都绷着,憋得太久,才会这么激情四射吧?不知道。那些陪酒的小姐当然也是临时雇来的,也跟着傻笑,笑过了还评论一句,好下流哦,好不要脸哦。其实她们并不在意脸面,也不关心这些人是干吗的,只要老板肯花钱就好,只要客人拼命喝酒就好。
一个高条小姐把胸脯顶在他胳膊肘上,一个劲说喝嘛喝嘛。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一般是不可以承认能喝的,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刹不住车。毕竟他是个“书记”,哪怕是演戏,也要演得像一点才好。
只是马经理到后来也绷不住了,吱吱嘎嘎对小姐笑,说看你的功夫罗,你要把我们书记放翻,我就给你再加两张。
真的?小姐来劲了,一会儿交杯酒,一会儿鸳鸯酒,后来就是交口酒,口对口地灌,灌完了还拿舌条舔。当然,那感觉确实有点那个。
小姐们还会唱歌,各种流行歌曲都会唱,特别拿手的是侗族大调,那种谁也听不懂的和声。这家酒店服务员都是穿民族服装的,但看样子她们又不像是少数民族人。问她们,也只是嘻嘻哈哈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总之怎么看怎么晕。
马明阳他们几个唱的是俏皮欢快的新疆曲调:
假如你要做人,
一定要做坏人,
千万不要做好人——
搂着你的妹妹,
摇着你的棒槌,
一、条、大、路、黒!
其实他还是能喝一点的,一般人是打他不倒的,每每嘴上说不行了不行了,再来一瓶也能对付过去。可这一晚有规定,男人不能说不行,女人不能说随便,说了就罚。于是大家都不说不行,而是很行,行得很。那些小姐在意的是酒瓶子数量不是身体质量,也都玩儿命地上,喝完了就出去吐,吐完了再接着喝。于是一个个都喝出了死鱼眼,走路跟螃蟹打架似的腿脚缠在一起。
回到房间已经凌晨了,本想洗个澡的,可实在没劲了,就直接上了床——上了床才知道,“自选动作”早就给他预备下了。有人替他脱了鞋,然后,又来扒衣服。
他打了个激灵,坐起来,谁?
是我,老板。
他开了灯。
这会儿才觉得脑袋像裂开似的,有一锅烂粥在里头突突地冒泡。他看见一个小孩子,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跪在他身边。
你是谁?
我是,是……我是来服侍你的。
他知道服侍是什么意思,以前也听到过不少关于出差的故事。从前他们厂一个供销员就是因为干这个,中了人家的“仙人跳”,弄得人财两空,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当时听了他也跟在后头嘻嘻哈哈笑,也想多了解一些细节。可真是这么面对面地,真刀真枪地接受服侍还是第一次,还真有点怕。脖子那儿就像让谁咬了一口,脑袋一下就支棱起来,三根筋涨得比手指头还粗。他说——我不用,你出去吧。
那女孩退缩一下,就是不动。
他又说,听见没有?你出去。
我不。女孩说。
你不走是不是?不走我叫服务员了。说着就跳起来要去开门。他想这一下她该害怕了,不料那孩子一点反应没有,两眼大睁,嘴巴微微张开,好像有点意外,或者根本听不懂他的意思。
然而就在抓住拉手的一瞬间,他改主意了,立马想到这个宾馆的房门都用磁卡门锁,她能进到房间里来就肯定有点来头,总不是无缘无故。这时候去叫服务员意味着什么?你不要“自选动作”?不要就不干就是了,干吗要叫服务员?叫人无非是想闹一场风波。闹一场不过就是证明自己清白,证明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是个好人,是划清了界线的。但这样做值得吗?后果是什么?把那几个人,劳动局长,乡长,还有马经理,都送进去?招工不招了?想到这一点头就更大了,里头的烂粥突突地翻泡,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好容易才又有了一份工作,而且还是个体体面面的职务,头一回出来办事就搅场子,回去怎么交待?跟公司怎么解释?这可不是个小事!于是这个问题,还有由此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全都严重起来了。
于是他钻进了洗手间,洗脸。然后想到这里是24小时供应热水的高级宾馆,然后他就跳进了洗澡盆,让那些偏远小县城里的热水来激活他这个来自大城市的头脑。
如果这是个圈套呢?是有人故意陷害或者考验自己呢?那就更严重了。他立马想到屋里可能有探头,刚才的一切早就被隐藏在某处的阴谋分子看得清清楚楚,他稍有不慎就被记录在案。也许在某个房间某个角落,有人正在观察他的表情,也许还嗤嗤发笑。然后,就是敲诈,或者收买。这是市场经济啊一切都是交易啊,幸亏他警惕性高。
然而……然而敲诈收买他的目的在哪里呢?他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难道一口一声叫他书记,就真以为他是个核心人物?他被误会了?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太把自己当棵葱了。你算个什么东西啊,不过是新打了一份工而已。人家不过是给你一口饭吃,给你开一份工资而已。你自己把自己当成个什么人物,还端个架子,蹬鼻子上脸了。结果还真那么回事似的,把自己给吓唬住了。
最终他还是想清楚了,唯一要做的,就是对马经理他们要有个交待。他们都是铁哥们,都是把坏人当歌唱的人,总要有个说法才好。可是怎么交待呢?我没干,我什么都没干?他们会说,本来就是自选动作,选不选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解释干吗?然后他们就一脸坏笑,看着你张着大嘴,做出一副打哈欠打不出来的样子来,可乐?
这样就给自己定了三不政策:不吭声,不问,也不解释。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他相信那他们几个也会这么处理的。在这个时代,想不通就别想,也别问,更不要争论,沉默真正是金子。
出来时他穿戴很整齐,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点着香烟,真正端起了架子。
女孩叫柳叶叶,挺好听的名,棋盘乡柳树桠五组。他发现这孩子长得不错,脸周正,皮肤很白,两只大眼忽闪着,睫毛一颤一颤地抖。虽然个头小,穿着学生装,可脸上却有着一种和实际年龄不相称的沉静。他忽然想到下午那个劳动局长说的话,山清水秀出美女啊,这里的女孩子除了没得衣穿,个个都是好身材好皮肤,比那些化妆化出来的好过百倍!局长很为他的家乡自豪。其实这座小城给他突出的印象是寂静,是那种沁入肺腑的寂静,让人灵魂出窍的那种。他能听见树叶离枝飘落时像气泡破裂一样的噗噗声,能听见江边浪花咬岸时像撕破衣服一样的嗤嗤声,还有偶然传来女人捶衣服的棒槌声,就是听不见车水马龙的喧闹,似乎满大街只有一个个幽灵不慌不忙地游走,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叔叔你怎么不说话?女孩问。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你们这里很美,很安静。
女孩又把眼瞪大了,想了半天才苦苦一笑说,叔叔你笑话我们哦。很美!
他说不是笑话,是真的很美。
女孩不再争辩,再一次靠近他,呼出的热气舔着他的额头,使他不得不闪开一些,他说,你穿校服很好看……
叔叔我是洗干净来的。衣也是刚刚洗的。
他说,我是说风景,不是说你,不是嫌你不干净……真的不是!
女孩突然跪下了,抱着他的腿说,叔叔你晓不晓得“开处”?
什么?
就是处女的那个东西。叔叔你就帮我开了吧,我求求你了。
你起来。他说,他有些慌乱。
我不。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他的头又开始晕了。而且身体也有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动静。这孩子虽说个子小,身子还是饱满的,他能感觉到。而且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虚弱,僵持下去是个什么样的结果都难说了,于是他拼命吸气,深呼吸。她还是个小孩子啊,小孩子啊,小孩子……他怎么能这么下作?
他问,你是怎么进来的?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傻,声音也很沙哑,明显底气不足,但却很有效。
女孩说,是村长老爹送我们来的。
村长送来的?难道干这一行还是有组织程序的?这下他又清醒过来了,又问,你们来了几个?
五个,你们只有三个人。女孩说,毛妹她两个就没进来。
也就是说,每个房间都配了一个,他,马经理,还有劳动局长,大家一起来“开处”。乡长回去了,也许乡长不吃窝边草吧。难怪在酒席桌上,他们都在眉飞色舞交流经验。说如今好玩的项目已经不多了,吃啊喝啊赌啊都不新鲜了,没什么可刺激的,只有那些最土的最原始的最简单的还有点意思,这叫原生态。
有一个玩法是关于化繁为简的,马经理解释说,比如什么叫“改革、开放、搞活”?太麻烦了,简单的说法就叫解(gai)、开、搞!马经理长着一张娃娃脸,故意鼓起腮帮,做恶狠狠状,果然很搞笑。
还有两个就在外边等吗?他问。他的意思是,这里有个利益分配的问题,既然大家一起出来做生意,赚了钱怎么分?
她们跟老爹回去了,她们的身份证都在。老爹说,其实留哪个都是一样的。她答。
他不明白怎么叫一样,难道这种事还要按证付费吗?他问,你们要多少钱?
女孩一愣,站起来,说我不是来要钱的。
他说,那你来要什么?
女孩叫起来,叔叔你误会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是真的急了。
他说,我没误会,你不是要来服侍我吗?你不是要“开处”吗?
女孩叫,不是的,真不是来要钱的!哪个不晓得你们都是要“开处”才肯帮忙的?不是这个样子,哪个鬼找了要来服侍你们哦?女孩真的着急了,小脸涨得通红,鼻子皱成一个小肉球一扇一扇,此刻她更像一个孩子而不是什么处女。
这就对头罗!他学她的口气说,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跟我说。……柳叶叶?你是不是叫柳叶叶?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柳叶叶?
在他的经历中有过很多次谈话,他并不缺少做“思想工作”的经验,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来服侍自己的女孩,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后来他只有说,你喝不喝水?你去洗洗脸吧?你总不能一直哭下去吧?
女孩说,求求你了,你就把我开了吧。
那你总得让我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吧?
女孩这才抬起头来说,你先答应我。
你不讲我怎么答应呢?
招工,我们五个人一起招工,好不好?只要你答应带我们走,你“开处”也行,怎么折磨都行,随便你!
这样的交易着实令他震惊。又有些糊涂:想招工,好事啊?他们这次计划招240名,报名就是了,犯得着这样吗?而且这次招工本身就很奇怪,到广东来打工的人遍地都是,有大把人可招,何必跑这么远来招工?这个问题在公司里他就提过,当时总经理办公室的小姐只是一笑,并不应答,因为刚来,也不好多问,现在就更糊涂了。
叔叔你不晓得吧?你们这一趟招工好不公平,我们棋盘乡硬是没得指标。指标都给旁的乡抢走了,村长老爹说,我们要想走,只剩下这个法子!
原来是这样。这么屁大的一点事居然还整出指标来了?心想这高局长真够高的,他确实是个坏人,一个真正的坏人。又一想这地方风气也太烂了,为这么点可怜的要求就可以让人家随便“开处”?还村长带着来的,这也太他妈的也太封闭了。
他说,那好,你把名单留下。你可以走了。
女孩愣怔一下,真的?你真的答应帮我们了?女孩又笑了,湿漉漉的小脸上立马灿烂了许多,柳叶一样的细眉毛扬起来,又让人心里隐隐发冷。
是真的。他说。
女孩还不放心,迟疑半天,叔叔你真的不用……那个啊?
他头又开始疼了,摆摆手……你让我休息一会儿,行吗?
那女孩终于退出去了。临到门口,还不忘给他鞠一个躬,说叔叔你好好哦,我们小地方人不懂事,你莫怪我们哦。她好像很开心。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柳叶叶。
刮台风那天傍晚,他又见到了柳叶叶。当时天还没黑,雨也小了些,厂区却多出了不少平日难得一见的女工。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孩。柳叶叶穿着碎花粉底衬衫,举着一把雨伞在马路牙子上玩“走钢丝”,走几步就掉下来,掉下来又上去走,在她一旁的另一个女工掩着口笑,这是一种厂区少见的悠闲快乐。他赶紧迎上去想招呼她们,可那女孩一见到自己赶紧背过身子拿伞遮挡住。
他喊,柳叶叶。
柳叶叶见实在躲不开了,才怯怯地回过头来,叔叔好。
常来临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立刻明白了女孩的心思,这确实有些尴尬。但转念一想你这样躲着反而好像真的有过什么似的,还不如挑明了痛快,便说,哇,这件衬衫新买的吗?颜色很适合你哎。他想,这是一句通用的恭维,得体,又不伤人。
真的呀?好半天,柳叶叶终于笑了,眼睛眯成一个弯月。说叔叔我是第一天穿哎,老早就买下了,没得空子穿。
好嘛,过过瘾!常来临学贵州腔说。又问另一个女孩,张毛妹你怎么没换一件?
那个张毛妹更腼腆,只是扭一下身子。
柳叶叶说,她呀,舍不得。她说工装比校服好看多了,又用不着花钱,你说她抠不抠?
常来临说,刚来都舍不得花钱的,我也是一样的,觉得深圳的东西好贵好贵。没关系,以后看准了再买。又问,你们今天怎么都有空出来逛?
柳叶叶瞪着那双特别大的眼说,叔叔你不晓得啊?罢工了!
他一愣,这才知道公司出大事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