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见老板。名人俱乐部,小舞厅,被咨客小姐引导着,穿过长长的曲里拐弯的,灯光在脚下幽微闪烁的甬道,然后推开门,里面也是黑的,只听见管风琴如泣如诉,萨克斯嘶哑破碎,特怀旧特忧伤的那种曲调。穿黑晚装吊大耳环的老板拍着手,啊呀常先生到了!快快,先请我跳一曲!
他刚被引进来,瞳孔还没放大就跌进了温柔乡,立刻被一种细细的暖香包围了。他知道,这正是老板。此前听说过老板是个女的,没想到竟是这样年轻貌美,而且夸张到了……惊人。老板不说要见他,只说请常先生出来会会,有几个朋友随便聚聚,地点是这儿,方式是这样。晕。
常来临一上来就酥了。跳舞他不陌生,在部队里他就是个活跃分子,文娱体育虽说不精却也拿得起来,问题是他根本没这个心理准备。踩错两脚之后,常来临就气喘吁吁,连说不好意思了。老板却把脸贴在他肩头说,没事的,大家都一样。于是他只有定心专神,竭力去捕捉那些轻柔飘忽的音节,渐渐进入规定情境。这就好像贾宝玉稀里糊涂闯进秦可卿的闺房,虽是生疏,却并不反感,如梦如幻地也干上了。
老板在他耳边说,听出来是什么曲子吗?假面舞会。你就闭上眼睛想,这是个典型的欧洲农庄,一个麦收后的傍晚,田野开满了车矢菊,空气里弥漫着燕麦香,两个老人带着面具相遇了,尽管面孔看不见,可是他们已经从熟悉的舞姿上认出了对方,于是手心开始出汗,浑身开始颤抖,岁月无情但恋情依旧……对,对,就是这样!
舞池里还有两对在转悠,看得出他们也和自己的情形差不多,都是半吊子,这才心安一些。一曲终了,老板牵着他的手引体自转了一圈,行过曲膝礼,才带头鼓起掌来。那两位也跟着拍巴掌,然后大家才一起回到吧台旁落座。他注意到伴舞的小姐并没有跟过来,全都去了门边站立,心想这大概是包场的规矩。
然后是陈太先介绍。赵先生,赵学尧,幸福开发总公司的顾问,大教授。何先生,何子钢,市劳动局政策调研处的,大领导。常来临,敝公司新请来的大书记。最后是老板自己,陈徐钰仪。她说,大家都叫我陈太,就叫陈太好啦,啊呀我连自己名字都要忘记掉了。
然后是交换名片,常来临因为没有名片,显得有点尴尬,老板又帮他圆场,我正要请教常先生,是印上书记好呢还是印行政职务好?此前公司并没有帮他印名片,这大概算是一种解释。
倒是常来临还尴着,那两位却帮他解了围,赵先生说印什么都一样,符号嘛印什么不是符号?何先生坚持说要印公司的行政职务,说人在深圳就要按深圳的游戏规则来,印上书记影响社交形象,别人也不懂。
老板说,那就印副总经理好了,对外是副总对内是书记,两方面都意思到了。
然后问喝什么,老板和何先生要的是马爹利,赵先生要的是红茶,常来临沉吟一会儿,说要清咖啡,什么都不加。
赵先生就笑了,说果然是书记。赵先生评论,既要与时俱进,又要不失本分。
常来临忙说,没有没有,没有那个意思,我哪有那么深刻?那还得了?
赵先生说,弗洛伊德的学说揭示的正是这个道理,人的潜意识无意识活动恰恰是真实的意思流露。这一说,气氛才有点活跃。
老板叫道,啊呀呀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烦死了,大家朋友一场,随随便便将心比心是最好。
何先生解释道,我是在想,陈太你能请一个书记,确实高明。
老板哇哇大叫,讽刺人讽刺人!
谈开了才知道,原来这个书记职务还有个来历。赵先生介绍说,幸福村是市里最早的开发区,外资企业比较多,劳资矛盾自然也比较多,特别是这些台商和日商的企业里,一般每年总能闹几回。幸福村开发总公司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公司既是政府又是企业,既要保护投资环境,又要维持正常秩序,通常的做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民内部矛盾用人民币解决,而已。可这一年春节,市委来慰问外商的座谈会上出了个怪事,从前经常提抗议的一家日本企业老板叫小岛,这回不提抗议了,小岛不但没意见了反而对市委提了个要求,要求在他的公司里建立党支部。市委挺纳闷,答应回去研究研究,一研究就研究出门道来:原来他们公司请了个书记老王。老王在原单位倒闭以后一直没法安排工作,后来经亲戚介绍进了这家日本公司。小岛问:你会做什么?老王说:我以前是搞管理的。小岛问:你怎么管?老王说:我专门做思想工作的。小岛问:思想怎么能做呢?老王说:反正我能让工人不闹事就是了。原来老王在每个小单位里都安排了两个小组长,每个小组长每天都要单独向他汇报小组里工人的情况,哪个工人有什么想法一般他都能提前知道,该安抚的安抚,该除名的除名,这样工人就闹不起来了。另外工人也可以揭发小组长,小组长之间也互相揭发,表现好的还给他们发红包,时间一长,个个都叫他管得笔直。小岛说,雇一个书记比雇保安成本低多了。这个经验一出,其他公司也都觉得好,陈太当场就表示,文总你也要给我们雇一个书记来。市委组织部经过研究认为,外资企业希望在他们的企业中建立党支部,说明党的威信空前提高了,应该满足他们。这样同时也十分意外地为本市解决了一大批干部不好安排的老大难问题,岂不皆大欢喜?
常来临这才明白,他是生逢其时了。如果不是陈太本人有这个意思,文总恐怕也不好硬安插人,老岳父的同乡也不便说话,岳母大人的牢骚还得发下去。毕竟,人家雇一个书记是要花钱的。就是今晚,也许是陈太认为需要书记出场了,才安排一次聚会?给他介绍几个朋友会会?不然为什么三个月都见不着面?意识到这一点,又觉着十分地不舒服,好像书记的工作就跟一个密探差不多,手里拿着红包,谁听话就给谁塞一个。现在,好比一把冰凉的刀子已经逼到喉尖,考虑干不干已经来不及了,而是一个该怎么办的问题。
果然,陈太说她是找了文总。文总本来今晚也要来的,因为家里临时出了点事,来不了了,请常来临多包涵。
陈太对常来临说,我当初一直下不了决心来大陆投资,就是怕工人罢工呀,工人一冲动粗声大气,凶么凶得来,吓也要吓死掉了。是文总叫我不要怕,说他这里的工人不敢罢工。现在你看看,还是罢工了呀!我现在只有靠你了,你要拿出办法来。说着猛地往起一站,惊得常来临往后一仰。
陈太说,如果你同意,我也可以参加共产党的,没所谓的。
何先生赵先生也都说,其实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不稀奇,关键是要化解。特区政策肯定是要保护投资的,这点毫无问题,要陈太放心。
那个劳动局的何先生说的更干脆,说陈太你只知道大陆的工人厉害,其实更厉害的你还不知道。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凭什么把人管住?陈太你对大陆了解得还不够啊。
陈太又叫起来,啊呀当初我来投资,讲得来也是天花乱坠,好像天底下只有深圳好。你投资我服务,你发展我开路,你有难我帮助,你受益我保护,好听是好听得来一塌糊涂,其实要投资哪里不好投?要讲劳动力成本低,越南最低了,我在那边一个厂规模比这边小了二分之一,利润倒是差不多少。现在哪能赚到钱啊,根本赚不到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常来临忽然明白,想谨慎一点圆滑一点都已经不可能了。这就好比是一场考试,要么及格过关,要么交白卷走人。她给你印什么名片跳多少场舞都没用,她的每一个笑厣每一个眼神其实都是要进入成本的。什么叫朋友?朋友就是你在关键时刻发现他有使用价值。
常来临想想,用力咳了一声。
陈太突然一挥手,叫来领班说,让她们都出去吧。
乐手和舞女们都退出去,小舞厅安静下来,灯也明亮了许多,刚才的暖意似乎也受到惊吓,一切都变得凝重而且尖锐。
常来临只好硬着头皮问,陈太你是打算长做呢?还是捞一把就走?
陈太说,我有这么大投资在这里,不是假的吧?现在已经被套牢了,我就是想逃也逃不脱了。
常来临说,那我就只好实话实说了,我看不出来,真的。
几个人一愣,就把眼睛放到他脸上。
他说,公司现在是在打劳动法的擦边球,六个月试用期,干完了就走人,工人能不造反吗?谁都不是傻子,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种搞法短时间确实有利可图,可时间一长非出问题不可。他说,谁出的主意我不管,但那真的是在害你!
陈太说,你讲下去。
常来临说,公司的管理也不正规,什么事都要等老板来处理,老板再大的本事,就是超人,也管不过来呀。
陈太又叫,我一天到晚在外面拉订单,飞过来飞过去,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哪里是他们给我打工啊?明明是我在给他们打工!
赵先生何先生都笑了,说当老板也真不容易,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的。赵先生更是说,从理论上讲老板辛苦也是应该的,哪有老板不操心让员工操心的道理?员工辛苦是为老板辛苦,老板辛苦才是为自己辛苦。
陈太哼哼道,你们都不凭良心。
常来临接着说,另外公司经常让工人加班,并不聪明,工人睡眠不足能保证质量吗?工人一下班,设备就睡觉,为什么不考虑提高设备利用率呢?
何先生点头说,这确实是深圳企业的一个特色,要上班都上班,要下班都下班。加班是个常态,说明企业红火,不加班反而显得不景气了,说明老板没料。
常来临说,表面上机器是开着,其实未必红火。让机器睡觉更是不知进退,不懂文武之道。根本的原因是,企业普遍认为加班制成本低,三班制成本高。我手头没有数据,没法做定量分析,但我肯定这是误判。另外一个误判就是流水线作业,以为机器比人重要,简单劳动只需要加强管理就行了,这些看法一旦主宰了企业行为,都想抓眼前拼成本,从长远看肯定得不偿失,元气大伤了,还能不出事?
赵先生连连点头,说想不到常先生还是个企业管理高手,让你当书记真是可惜了。
说得常来临慌忙摇手作揖挤眼睛,做诚惶诚恐状。其实越说心里越有底了,他发现陈太的焦急和无助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他相信老板最怕的就是心中无数。他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忽然又想到,你想立住脚跟发挥作用施展抱负,没有舞台怎么行?而你新来乍到又在哪里能插一只脚?他心想公司没有这些毛病,还真不知道该从哪儿下叉子呢。
陈太端着高脚杯的手一直没放下来,带钻戒的手指一直在杯沿上轻轻磕,磕,似乎在作决断,又似乎在想着更加遥远的事情。她的发髻高高地盘在头顶,使脖颈拉长了,天鹅似的挺着胸,让常来临一时间走了神。那一刻,他真想说一句,陈太你不该做企业的。
陈太开口了,说我在听呢,你怎么不说了?
常来临问,我说到哪儿了?
三个男人都会心地笑起来。
陈太说,阿临啊,你讲得都有道理,可你不了解市场,市场是不讲道理的。她摇摇手止住常来临,我今天想听的也不是这个,我想知道眼下我该怎么办?
常来临说,你是老板,眼下你做决定。
怎么决定?
很简单,放弃这种招工辞工,先稳住人心,恢复生产。承诺以后实行三班制,少加班。工人重新组合,化解矛盾。
可我的订单怎么办呀?工期已经耽误了呀?
那只有提高加班费了,道理说清楚工人会同意的。
我要是不让步呢?
工人拖得起,你拖不起。最后闹大了,大家都不好办,矛盾就激化了。
陈太举着酒杯跟几个人一一碰过,撅着嘴说,反正你们就知道让我花钱!然后自己先笑起来。
常来临说,眼下多花点钱不冤枉,不能僵下去。
何先生也说,是不能僵持。僵到一定程度,劳动局不介入就说不过去,一介入就复杂化了反而不好办。最好是内部解决,钱以后你再赚回来就是了。
陈太说,好啦好啦,跳舞!烦死了!她挥手又把乐手们请回来,小舞厅重新荡漾起轻柔与欢快。这回奏的不是假面舞会,而是小城故事多。
常来临心想,第一步竟是这样地跨出去,不轻松,也谈不上复杂。他知道这其实就是一次亮相,观众只有一个人,就是老板。他听见陈太抽空给马明阳打了电话,亲切地叫阿阳快来,他听见她说要介绍几个朋友给阿阳,于是他知道同样的甜蜜和温柔也会降临阿阳。但他不知道那位马经理心里会怎么想。也许怎么想都一样,一切已经不可改变了。
7
这天早晨饭堂里发生了骚乱。两个湖南佬因为早起贪睡,来迟了没吃上馒头,就和做饭的四川佬对骂起来。骂着骂着还嫌不过瘾,就舀热稀饭互相泼。然后湖南佬去找老乡,四川佬也要去找老乡,双方都恶狠狠非要分出个输赢。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句,打什么打?有本事找老板去打!这才气哼哼骂咧咧地散了。
当时柳叶叶她们被堵在饭堂里出不来,看见这些男的这么泼皮无赖的样,心里真是恨得很。她对毛妹悄悄说,早知他们是这个样子,才不跟着罢工呢。
毛妹早就不满了,说罢什么罢?罢成这个样子,有碗稀饭喝就不错了,还想吃馒头?做梦。
回到宿舍也很无聊,说来说去都是一些转盘话。桃花她们就说去逛街,可毛妹不愿去。毛妹老是觉得街上有饿死鬼一样,生怕她们来掏她的荷包包,听到说逛街就害怕。
毛妹说,要去你们去,我困觉。
柳叶叶说,你也不怕筋骨痛,困三天还困不够,再困三天就困死过去醒不转来,这才把毛妹拉出来。
她们几个都换了衣,只有毛妹没得换,还是一件工装。柳叶叶要把那件紫色的泡泡袖衬衫借给她穿,毛妹死活不干。不干也就算了,还说那种紫色怪怪的,好像受伤淤的血一样。说得柳叶叶心里老大不痛快,以后她再不想穿那件衣了。
出了宿舍就有几个男老乡喊她们去打牌,说逛街又没有钱,越逛越眼馋,还不如打牌。她懒得理这些人,话都不愿多一句。桃花她们回说,打牌也不跟你们打,你们还不是一样?有几多钱?烧的。
但那些男的又来吓唬她们,说这两天一直有外面的工友过来串门,提醒大家不要上街不要堵路,更不要在外面打架闹事,防止被人照相。
桃花说,莫名其妙,我们堵路干什么打架干什么,神经病。
他们说,真是有工友过来打招呼的,说过去有的公司罢工,工友没经验就被派出所拍了照片,后来吃了大亏,你们不知道。
柳叶叶说,就是有那些事也是你们男的会去做,女孩子怎么会去做那些事?不理他。
然后大家嘻嘻哈哈就上街去。其实她们的逛街也是烧包,装模作样一家一家看过去,看得起买不起,还得装作一本正经。好就好在她们人多胆子壮,大大方方的,哪个也不用怕。另外,逛街也有点显摆的意思,鲜亮的衣服穿着,一路叽叽喳喳地说着喊叫着,旁若无人的样,本身就是快活。
来到深圳就是这点好,天暖,一件单衣就能打发了,天天都能换个样子穿。你有什么衣服都敢穿,多短的都敢穿,穿出去好了,没有人管到你。在家里哪有这样自由?借一个胆也不敢。爸爸妈妈看到你这样穿衣服,眼珠子也要射出来。自从进了城,不怎么晒太阳,人就不干巴,明显地变白了,好像花骨朵吸足养分了,突然被撑开了那样。现在高根鞋一垫,新衣服一穿,胸脯骄傲地挺起来,屁股还一翘一翘地撅着,要几美有几美。在家哪有这样的机会?现在罢工了,空闲了,凭什么不逛?
可是逛多了也烦。街就是几条街,路就是几条路,天天数过去,地上有几块砖都晓得了。所以每每是高高兴兴地去,垂头丧气地回。所以毛妹说她不想去也有她的道理。所以桃花一说要看录像,个个都说好。
录像是在街背面的一个棚子里,门口挂个牌,两元一位,随到随看。随到随看的意思就是它一直放,后来的人可以一直看,看到收场,两元不贵。棚子里有几排长凳,没有几个人看。柳叶叶就买了一包瓜子找了靠电视的凳子坐下,离开别人远一些。她们一边磕瓜子一边说悄悄话,把平时没有机会说的想不到说的突然冒出来的统统连着瓜子一起嚼烂了吐出去。机子里放的是赌王,男赌王和女赌王,两个人斗法。她们进来以后,有人就喊不过瘾,要过瘾的。接着就换香港片,搞笑的,开头就是女的在洗澡,浑身肥皂泡,然后有男的要进来吃豆腐,弄得满脸肥皂泡。接着又有人喊不过瘾不好看,就换了刺激的。这回是真刺激,两个人一开始就在床上,一开始就干那个事,女的在叫男的在喘。不一会儿棚子里也有人在喘了,她们几个脸上都发烧了,说又不好说,只能把头低下去。这时就觉得身边有人坐过来,挨着她们坐。柳叶叶靠在最外边,有一个家伙就把膀子搭过来。她刚甩脱了,那个人就问,做不做生意?她开始没有听懂,还想问问清楚,后来一下就懂了,听懂了就哇哇喊叫起来。她们逃出来半天,气还喘不匀。看看,一个个都像是吃醉酒一样面红耳赤。
桃花说,原来录像是这个样子的!想起在工房里经常听到他们讲看录像看录像,原来就是来看这个,大家又忍不住好笑,笑到肚筋疼。可是笑着笑着,又觉得不对劲,总是有点不太舒服的样子,脸色又难看起来。柳叶叶记起那个人对她耍过流氓,肩膀上立马就麻木了,起鸡皮了,觉得好脏好脏,恨不得把衣抓破。大家围到她又是哄又是劝,其实也不为一个什么事,就是心里好委屈好难过,就是想哭。
桃花说,是想家了!一说想家,她们几个也都抽起来。
其实哪个不想家?平时没有时间想,一闲下来就更加想。不想家就不会来逛街,不逛街就不会来看录像,不看录像就不会碰见流氓。人就是这么麻缠,要是不出来做工,哪有这些破烂事?可是不做工,又能怎么样?在家守到,不是更加麻缠?
其实她们想家,家里不也想她们?说到做工,家家都是愿意的,只是一想到娃儿走得那么远,哪个做父母的心不揪起来?这趟不比从前,从前那些个都是一个带一个走的,单打独斗,不牢靠。不比这一趟,这一趟是集体组织的,200多人,能出什么事呢?有事也找得出着落。嘴上都这么互相劝,但心里还是麻缠。开头几天还好,越到临走了越麻缠。
叶叶的妈把留到过年的两条腊肉全都煮了,餐餐端出来,喊她吃,自己却不动。小弟刚一伸筷头,就被她一筷子打下去。她说吃不下了,真的吃不下了,叶叶妈就有点伤心的样子把那只碗端走。叶叶的爸本来话就不多,唯一的话就是,多吃一块能噎死你啊?然后就是叹气,然后就是一天天的沉默。在他们看来这一碗肉就是全家人的所有担心和所有的祝福,娃儿出去受苦要吃,娃儿出去享福也要吃。小弟眼巴巴地看得着吃不着,就十分地不服气,悄悄对叶叶说,他们怕你再也吃不着了,害得我也吃不着。叶叶搂着他的小脑壳说,等我走了不就你一个人吃?小弟把嘴一撇,一个人吃还有什么意思?不香。一句话把叶叶说得眼泪也流出来了。
顶麻缠的是毛妹。毛妹的妈本来就够难的了,现在又要失去一条胳膊,说不疼是假的。她骂毛妹狠心,缺良心,白养活她这么大,毛妹都能忍受,后来骂到毛妹从小就不听话,从小就闷到心思跟她作对,不把她气死不罢休,毛妹就受不住了,黒晚也不回家。叶叶妈也去劝过几趟,舅舅舅妈也照样把她骂出来。叶叶不服气,跑去说,你们把毛妹嫁给那个猪头疯,就不是送她走吗?换那么点彩礼钱你就安心了吗?结果舅舅拾起一只鞋迎面摔在叶叶脸上。舅舅骂,你们滚吧,有多远滚多远,滚出去就一辈子不要回,这里不是你的家,我也没养过你这个娃。毛妹气得浑身乱抖,跑到外头搬来一块大山石摔在门口,说,等这块石头烂了,变成粉粉了我就回。
奇怪的是,在叶叶家睡了两晚的毛妹在临走的前一晚,突然变卦了。她半夜抱着叶叶哭,说我不走了,我真的不走了。
叶叶说,天亮就要出发了你说什么胡话?
毛妹说,我没得那个命啊,我真的没得那个命啊,我一走他们真的没法活啊。
叶叶说,鬼话一十七哦,不是说好挣了钱寄回家吗?你挣的钱越多他们活得越好!
可是毛妹还是坚持要回家。回到家一句话没得,操起扁担就挑水。不料想,舅舅爬起来,问清楚不走了,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得毛妹懵头转向,不知是啥个意思,又哭着跑回来。
叶叶妈听了这个话,流了一脸的泪,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们这些娃儿,哪里晓得父母的心啊,你们根本不懂!
叶叶问,他到底是啥个意思嘛?
叶叶妈问毛妹,你怎么又不想走了?
舍不得。
你走了想家不想?
想。
叶叶妈说,这就对了嘛,你们吵成那个样,他还有什么话?他这一巴掌,是叫你恨他呢。你恨他,你才能不想家。你不想家,你才能不回头,你不回头,你才能狠下心朝前走。
走吧,放宽心走吧。走了就不要想家,叶叶妈说。
那天,山里落了雪。雪花细得很,绵绵密密,天是灰蒙蒙,地是白茫茫,看不清方向也看不清路。倒是村里头,脚印乱糟糟的,柳树桠家家人都出来了。谈不上送行,也谈不上热闹,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望着五个女娃儿上路……
哭痛快了,她们五个人才手牵到手,眼红红地回公司。她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在心里头想,五个人一道来也要一道回,在外头好好地,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好让家里头父母放心。
宿舍门口贴了一张通知,说是晚上公司领导要给大家讲话,希望大家都不要出去。柳叶叶说,这下好了,总算有一个说法了。
可毛妹说,啥子说法你也是打工,打工妹就是打工妹,你出来是讨说法的?
桃花她们也说就是,我们管他那么多!
毛妹说,我们出来就是来苦的,怕苦就不要出来,人脸就是一个苦字!
人脸就是一个苦字,是她们老家的土话,意思是人生来就是受苦的,苦字的写法就是人的一张脸。上头两个十,是人的两只眼睛,中间一个十是人的鼻子,下边一个口是人的嘴巴。人脸生成是这副模样,你怎么能不苦?
8
从对老板说出看法的那一刻开始,常来临就意识到与马明阳
之间必然会有一场争斗。谈不上你死我活,但也决不会轻松,因为这毕竟关系到公司今后的经营理念发展思路。只是他没有想到争斗会是这么下作,这么水火不容,没有半点科技含量。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高尚,不是马明阳挖苦的那样,捍卫劳动法,维护工人权益,他没那么想。他只是觉得公司要想走上正轨,必须改变这种野蛮的做法。怎么说这也是一家不算小的企业,挂着高科技牌子,一点现代意识没有?这是包身工时代?
在干部会上,他也是这个意思,他甚至说的比老板都委婉。他说赶快复工是第一位的事,以后怎么做以后再慢慢考虑。陈太就直截了当说,以后也不能这样搞了,再这样搞迟早要被捉牢,最后又要罚款又要处理不格算,说她她压力也好大好大。但否定了以往的做法是明确的,不含糊的。所以结束时老板问,阿阳还有没有话?于是这个阿阳抬起那张娃娃脸很天真地问:我有什么话?我听老板的。
其实他两个在厕所里已经把话交流过了。
常来临说,我是为公司着想。
马明阳说,是啊,我只为自己着想。
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马明阳说我忘了,你还为国家着想,你还捍卫劳动法,维护职工权益。
他说你这样讲就没劲了。
马明阳就抬起一张娃娃脸,甩着他的家伙笑,你这么伟大,打老板工真是可惜了。
这张娃娃脸给人印象特别深刻,肥大,油亮,很单纯很阳光的样子,在贵州招工时他就领教过,现在又给他一种满不在乎的感觉。在这个时代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如鱼得水,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没有任何负担,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这样一想,又有点后怕,觉得不该管那么多,刚到公司就树了敌确实不明智。
果然,下午他在准备讲话稿的时候,就听见外头大办公室的小姐们在嗤嗤笑。后来在走廊里碰见一个小姐,又是那样飞快睃一眼就走的样子,便知道这是在议论自己了。直到吃晚饭,陈太为他特意安排了客饭,问他准备得怎么样时,才突然意味深长地冒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点同情这些女孩子?
当时他还莫名其妙,没有啊?
陈太就说,有也没关系,男人嘛。
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太说,也没什么,她们说你去贵州“开处”了,所以特别怜香惜玉。怜香惜玉有什么不好?我看就应该怜香惜玉,不然要你们这些男人有什么用?
他急眼了,说我没有,真的没有!
陈太就笑,说没事的啦,那么紧张。阿阳倒是比你坦然,张三李四公开讲的。
这时外间的小姐又是一阵尖声大笑,特别过瘾特别刺激的那种。陈太冲她们喊,啊呀呀这个阿阳也是的,来者不拒,一点档次都不要的!
他当时是忍住了,没再解释,知道这种事越解释越麻烦。可越不解释越窝心。你坦然,因为你干过了,他没干为什么要坦然?还怜香惜玉?他是因为怜香惜玉才出主意的吗?他看着陈太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记起那天早餐的时候,他观察过马明阳和那位高局长,也是想找机会和马经理谈谈棋盘乡的事。可他们两个说说笑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有些迟疑起来。这种心情也很微妙,秃子不挑麻子似的。倒像是自己做贼心虚,你说你没做“自选动作”,谁信?他们两个也许久经沙场笑纳过了就忘了?或者他们也是和自己同样的想法,认为这事不值一提根本没当回事?于是就没有开口,柳叶叶那张名单也就揣在口袋里一直到最后也没掏出来。直到第三天,他在花名册里看到了棋盘乡柳树桠村五组的几个名字,一口气才松下去。他确实记住了两个名字,柳叶叶和张毛妹。仅此而已。现在想想是有些不够慎重。
如果当时把事情谈开了会不会好一些?也许他的“三不政策”是失算的?想想也不见得。当时谈开了不过就是说明你虚伪,收获更多嘲弄而已,他们早就承认自己是坏人了,你装好人还用得着坏人来证明?
可那确实是难忘的一夜,那女孩走了以后他还真的兴奋得睡不着。他开了窗,那种刺骨却又清新无比的空气,还有那种童年记忆般的寂静一起扑面压过来的感觉真是很好。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刚强,有点高尚,有点古风,像柳下惠,所以那些冷风吹在脸上就有了钢铁的感觉。而对寂静的理解又多了一层,看来寂静有时也并不那么美妙,有一种寂静是属于坟墓的。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悲壮得很,同时也轻松了很多。
宾馆面对着山岭,深夜的山岭就像挂在天际的一道黑幕,神秘又压抑。这地方确实很小,太小,小到了人都把自己当动物看。从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够封闭了,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可竟然还有比他更封闭的,还有如此自轻自贱的搞法。但那里确实很美。山绿成了黒黛色,水清成了草绿色,空气新得醉人,连白云都一团一团不愿化开。据说在高空看,有九条山脉奇崛蜿蜒,约好似的一路奔腾汇集到了这里,然后戛然而止。九座昂然翘首的黑色绝壁就像被砍断脑袋的九条龙身,齐刷刷被西水江隔断了,留下了一片开阔地。那位高局长介绍说,这叫九龙抢水,西水江就是斩首的剑,传说中的天尽头就是这里了。为什么选择这里作尽头?在地质学上有过一个解释,叫板块断裂。在文人雅士看来,正好可以编出各种荒诞不经的故事,到了这里就阅尽春色,该止步了。而局长却发牢骚:山多,水多,矿产资源多,就是钱少。能想的点子都想尽了,能挖的心思都挖空了,就差大卖活人了。
记得在飞机上,他还见到了该省的当天报纸。有一条新闻说,《××县与特区企业“联姻”,探索“走出去”新模式》,一张大照片上,马经理与高局长紧紧握手,很激动的样子,那表情简直有点热泪盈眶。当时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激动人心的场面,他实在想不出这是什么时候拍出来的。当时他还扭头看了马经理一眼,这位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经理已然睡过去了,一条口涎正慢慢爬上衣领。窗外,西水江正细成一缕轻烟,而那九条被斩首的黒龙也早就化作一片青翠……不就是这些事实吗?这有什么值得你大做文章的?
所以在晚上的员工大会上他才会那么激动,把麦克风架子都推倒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冲动过了,也很久没有面对这么多人讲过话了,可他居然一个磕巴都不打,三个月的郁闷,两年多的委屈,全都被他泼上汽油,混合在了一起。他脸色铁青目光凶狠,把麦克风抓在手上像铁榔头那样敲打。
他说有人讽刺我,说我在帮打工仔打工妹说话,是怜香惜玉,好像这就见不得人了,做了亏心事一样。维护工人权益有错吗?捍卫劳动法有罪吗?这话在深圳讲,好像是有点怪怪的,深圳人不这么说话。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们,深圳还是中国的土地,深圳不是香港,香港也是中国的。
他发现,那些工人一开始并没把他当回事,他们不知道书记是干嘛的,他们只认董事长总经理。但说着说着,他们就不再交头接耳,他们就慢慢从墙根底下从宿舍里从饭堂里聚拢来。他们可能是有点惊讶,不太明白这个人,特别是他说出的那些奇怪的话,那些有点暖人心又有点刺激性的话。
他说,宝岛电子是一家高科技企业。什么叫高科技?高科技是现代社会才有的事情,没有现代的公司化管理叫什么高科技?没有现代的法制意识叫什么高科技?听说还有打骂工人的事,侮辱人格的事,有没有?
有!
听说还有扣押身份证的事,有没有?
有!
听说还有欺压猥亵女工的事,有没有?
有!
他相信自己其实挺能煽情的,不比那些电视台的主持人差。他中气足,头脑清楚,话不多意思却很明白,又了解工人情绪,几个回合下来,工人们全都被他拉过来了。群情激昂,有的还抹了眼泪。原本他是站在宿舍对面的一辆旧拖车上讲的,后来人多了,就改到写字楼的大阳台上去。讲着讲着,连自己也有些感动了。这些远离家乡的年轻人,跟自己弟妹也差不多大,当初自己去县里读书,穿的还不如他们好呢。于是忽然就想到上学报到的那天,他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去买了一双袜子,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穿袜子,上课穿,回宿舍就脱,一双袜子穿得只剩下袜筒。
他说,你们不要觉得来到深圳打工是低人一等,是到人家家里来讨饭吃,不是那样的。如果改革开放先在浙江先在上海,我不也跟你们一样去打工?可能还不如你们。想当初我袜子破了衣服破了,不也是找一片止痛膏药,前边贴一块后边贴一块吗?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都鼓掌了,气氛就顺了。
他说,你们有意见就提,公司能满足就满足,不能满足就说清楚。不要动不动就闹罢工,那个没意思。你们有你们的难处,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老板就不困难吗?为了找订单,她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了。没有订单,我们就没有活干,没有活干大家都没有钱赚。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个道理不是明摆着吗?
陈太没见过这个阵势,早就晕了。特别是开头说公司那些不光彩的事,他瞥见陈太嘴角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然后从额头一根筋开始,秀气匀称的脸被斜拉上去,然后腮帮就一直跳一直跳。那一刻他甚至有种恶作剧似的快感,一种报复了马明阳似的痛快淋漓。他对自己说这是必须的,你不把工人的情绪扭转过来,你怎么和他们对话?你不对话怎么能扭转局面?
当然他没有对陈太这么说,他说你是老板,你不站在我身边,我的话就没人信。后来转到大阳台,陈太浑身发软簌簌乱颤,差不多是被他抱着过去的。
他说,现在董事长决定了,今后再也不会出现集体辞退工人的事情了,是吧?董事长?
陈太说,是啊是啊,我老早说过,不能这么搞的嘛。
他说,董事长说过了,今后我们要实行三班制,一般不安排加班。是吧董事长?
陈太说,是啊是啊,我老早讲过的嘛。
他说,董事长说过了,这一次是特殊情况,延误了工期,所以要发双倍加班费,是吧董事长?
陈太说,是啊,是啊……
这晚结束以后,常来临忽然觉得很累。工人复工了,机器开动了。写字楼也在通宵加班,要重新编排班组,要重新安排宿舍,要把公司原有秩序彻底打乱彻底改变。而这一切,都是几天前不曾料想的。这就好像突然从冷灶跳到热锅里,生猛刺激,却还不至于烤糊。好在这一套他并不生疏,管技术管生产的副经理也还算配合。他清楚得很,此时马明阳正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他若是不能把这架巨大的机器推动起来运转起来,前面的话全都等于放屁。
老板的态度也很有意思,看着他在前面跳来跳去,只默许不吭声。她说,阿临你尽管去做好了,我只要开工,其他的事我不管。嘴巴说不管,人却不走,一直坐在办公室里等。
天快亮的时候,他拿着新的花名册给她看,她翻都不翻就扔在桌上,说阿临我都累死掉了,看什么看。
他说,那陈太你回去休息吧,你眼睛里都充血了。
陈太起身时却又叫起来,说哎哟你刚才把我腰都扭疼了,现在倒要来充好人!
那一刻,他竟有些恍惚,有些感动。他看着陈太慢慢地下了楼,又一个人在车旁站了一会儿,一只手贴在唇边打哈欠。灯光从侧面打过来,穿旗袍的陈太身材婀娜,该挺的地方挺起来该凹的地方凹下去,竟是少女一般苗条。有一阵风把她的披肩吹了起来,她理正了才慢慢钻进车里,好像这个人从来就没有着急过。
这样一个女人真不该出来办企业,他忽然想。
(未完待续)